行到歷史深處(上)

1.
我站在海關前，踟躕地望著手中零亂的機票證件，一種複雜的心情湧現。簡體的台胞證標誌著連我都不認識的自己，而眼前這個一天必須讀過上百份過客資料的工作人員，只是面無表情而熟練的運作著，並沒有意願從一張簡陋的介紹來窺探我的本質。
原來身份並非唯一。當我們旅過一個個還來不及記憶隨及淡出的人生風景時，就必須不斷轉換申辦新的證明，儘管憑一紙薄薄的文件便想賦予任何人存在之合法性是如此徒勞。

早已不是第一次搭飛機到遠方。機票上劃了一個靠窗的位子，在騰空之際讓我能將美景一覽無遺；機上空姐操著我並不習慣的廣東腔，笑容一貫甜美可掬；3100英呎的高空上有著輕微亂流，由於故鄉的島嶼時常遭地震蹂躪，對於這樣的震顫我早已習慣；除了總是伴隨著我的耳鳴，一切都好。耳邊傳來了機長報告，目的地香港微風，晴朗高溫。短短幾小時的飛行就這樣載著我逃離常軌，進入一個戀念已久的城市。

進了城裡之後接待人員說，我們何其幸運躲過一場大雨(後來想想恐是從台灣飄去的吧。)到了飯店，看了新聞才恍然原來那場雨帶來了一場不小的浩劫，據說是十年未有的雨勢，狂妄地潑灑在本來乾燥的北京，到處水汪汪一片。
好不容易拖著行李坐上車駛離機場後，我們上了高速公路，繞著一圈又一圈的環道(據說那是沿著以往的城牆所建，故而規劃嚴整)，有些疲累的我們，就看著窗外的簡字招牌猜著玩，一聲聲驚呼著原來那個字是這個字啊。
我們所住的飯店座落在一幽深的胡同裡，也算是鬧中取靜了。每天早晨我們穿越這條巷弄，在這裡呼吸沉舊的韻味，這些舊房子不知見證過多少家庭的興衰存亡，或者代表了一個時代的盛頹。想到以後它們可能不存在了，心酸就湧上心頭。人還是戀舊的好。
各自分配好房間後，天已經暗了一半。


2.
人民大會堂故然是富麗堂皇，卻像是北京其他地方一樣，太歐式而沒有中國古典的風味。天安門上毛澤東豔豔的笑著，陽光與藍天一派明媚，還有幾枚風箏在天邊閒散的飄動著，沒有一個角落還留有歷史的血污。儘管被刻意掩蓋著，那些怵目驚心的傷口即使結了痂，仍然是不堪回首的。

筆直穿越天安門廣場後，就能看到傲然而立的故宮。雖然日光毒辣，我們都揮汗如雨、口乾舌噪，而且部份建築物還立滿架子，這些，都無法磨滅它對我們的殷殷召換──那是曾經鮮明活躍於此的一個個歷史人物，從教科書裡、銀/螢光幕上、歷史/武俠小說中對我們的頻頻招手。
好不容易穿越人群，來到乾清宮，就為了拍那四個朱墨斑斕的大字──正大光明。然後不禁開始癡想起來，曾經，曾經有個年少志遠的康熙，用一次次精妙的運籌帷幄，在此向眾臣宣示他早具備做為一國之君的才幹。當時的我，只想到這紫禁城裡貴氣傲世的生活該是如何多采多姿，卻看不見，有多少宮女妃嬪，望著那一堵堵昂然的紅牆，心中只是盼著有朝一日能飛離這座雕琢的囚籠。
兩個同學說要去找珍妃井，繞了一圈卻沒瞧見，許是在整修的範圍裡而未開放了吧。眼前淨是滿滿的人潮，哪裡還聽得見當年珍妃淒厲的哭喊，或者光緒壓抑的悲嚎。深宮六院裡，遺憾與悲劇時常上演，多到一種麻木，寫成故事頂多勾起幾串淚，還是留給白頭宮女去閒說吧。
然後繞進御花園中，被巨偉的假山震懾住，四周一片綠意盎然，與宮裡建築那種整齊過份的人工化迥然不同。人還是那麼渴望自然的嗎？但是當人們漸只能在摹擬出的造景中，黯然回味自然，這樣深沉的悲哀恐是又一個擺脫不了的鄉愁。

最終，還是來到了長城。
沒想過的只是，城上黑鴉鴉一片滿滿的都是人潮，令我有些錯愕。從遠處看就能沿著人影勾勒出長城的形狀了。有些外國遊客興奮的買著幾件印著長城圖樣的T恤，不管有沒有看懂上面的中文字「不登長城非好漢」。唔，雖然我並不想當好漢，但還是想爬長城的。
一上去才知道比想像中難上許多。我和同伴們手腳齊用，十分狼狽地在它陡峭到幾近垂直的階上行走。想以前的士兵，必須年復一年的來到這裡，背負沉甸甸的行囊軍火，是如何比我們還寸步難行。只是，比這些都還沉重的，卻是心底那抹不堪言說的鄉愁。幾千年前，被迫以此為家的遊子，眼神必然瞪視著前方遙遠不可及的敵人，卻也不可避免的頻頻回望身後，溫柔地看顧那個他們努力守護著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