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到歷史深處(下)
3.
看到曹雪芹故居時,我幾乎無法壓抑那油然而生的震顫。從多早以前,我就已知悉的名字,從有華豔插圖的大字簡易版到厚厚三本的原著,大觀園的愛恨情仇早深深刻寫在我腦海裡無法抹去。
在偌大的北京植物園裡走著,很容易就會忽略這樣一個幽靜的屋舍,就連入口的招牌也被綠樹掩映著,如他生前一樣,全不引人注目,全不光芒四射,只是無聲無息的存在於世界一角。曹雪芹,一生只寫過一部作品,甚至還未完成就辭世了,他斷然不會想到這一本原只是為身旁知己所寫的小說,將站上中國小說的巔峰。在這樣一個隱然於世外的小屋中,他是怎樣用血淚為筆墨刻寫一字一句,在紙頁上搬弄上演高潮迭起的情節,一邊追憶那短得可憐卻輝煌無比的童年?
早翻修過的故居裡擺滿了後人的追憶:我們在戲劇裡不斷揣想寶黛二人的原型,或去勾勒那些風情萬種、性格迥異的女子們的樣貌;眾多版本的紅樓夢一字排開,是多少中國文藝男女對浩瀚文學的啟蒙,又或者刻寫了多少人年少輕狂的歲月痕跡;壁上文字交代著曹雪芹的身世,人生的起落可能留下遺憾卻也可能讓人寫下不凡。
他人生的缺憾卻豐盈了整個中國小說文學,是幸或不幸,誰又能評斷呢?我站在屋起,愣愣的深陷迷惘之中。
儘管說到寺廟,最想去的還是法源寺,想看看當年康有為、梁啟超、還有最最親愛的譚嗣同是在怎樣的環境裡,滿腔熱血的談救國大事,好像青春,真是揮霍不完的,真是無限可能的。不過,檀拓寺那麼閒適的座立在山裡,沒有法源寺的風風雨雨或歷史包袱,卻別有一番風味。
寺外種有許多松樹,姿態各異,風情萬種;其中有棵叫做臥龍松的,真就那樣舒泰的橫展著枝葉,如龍一般豪氣的躺臥著。還有幾個石柱原來也大有來頭,導覽的先生說,其中一個碑上刻著皇族的法令,內容是嚴禁無限制的開發山坡地,原來因為這裡的山產煤,人們無節制的開採將使山有崩塌的危機,連帶也會影響檀拓寺,於是皇上才會在此立下重誓,若是繼續破壞山林將使皇族絕子絕孫,碑底所踩的那頭對頭斷尾的龍就是立據。如此說來,古人竟是比我們早日發現保護自然的重要性了。
山裡空氣涼爽,一掃幾日來在北京嘗盡的酷熱。我們這群正值花樣年華的女孩頓時也老成了起來,心甘情願在此靜謐裡終老。
再一次確定體內流著文學的血液,是在來到了現代文學館之後。進門後,幾片炫麗的彩色玻璃立刻攫住我們的目光,我們湊上前去,仔細去端詳它刻畫的是誰的故事。再往裡走去,幾個小小的隔間裡擺設著桌椅書櫃,原來是那些作家的書房,老舍、冰心、魯迅、林海音他們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創作的,門前還立著他們的塑像或畫像,讓人悠然神往。
但真正讓我狂按快門的還是在二樓,將近代作家分區介紹的,看到許多作家個翦影和簡介。從晚清的康有為梁啟超還有很難看到照片的譚嗣同,到幾年前才過世的鹿僑張愛玲等,更令我驚喜的是竟然還有一個區塊放上了台灣作家,上面擺著鄭愁予余光中白先勇等人的照片。旁邊還有幾個玻璃櫃中放著許多作家的手稿,像是金鎖記阿Q日記等,破舊的線裝筆記承載著多少故事的原型,上面還可清晰看見一再刪改的痕跡。
這樣一間外表看起來並不特別的博物館,竟儲放了這麼多文學的靈魂。什麼時候台灣也能去歷史的洪流裡,淘選出屬於我們自己的文學記憶,為那群在鉛字紙頁裡卓然不群的人們好好做一本紀念冊呢?(剛建成的台灣文學館或許呼應了我一直以來的期待。)
4.
總是這樣的,在這片充滿太多歷史回憶的土地上走著,心會不斷的飄離,恍恍惚惚,以為自己活回泛黃的時光,以至於曾倔強的不想將任何現代化景物放進相機裡。一連串歷史古蹟像浪般一波波襲向我,那些無法言說的故事傳說,帶著它們自己的重量依附著我,是種不忍拂落的沉重。因為我無可躲逃的身份,我不再只是單純的旅行者,我必得用不同的目光注視這裡,在一種模糊的美麗中,感到哀傷與感動一起淹沒我。
是,我是台灣人,也是中國人,多麼剪不斷理還亂的身世,令人尷尬卻又驕傲的印記。
高二,協助一中女中聯合文學獎評審會議的那天,
回覆刪除鍾文音告訴我,「不必擔心自己寫不出些什麼,好好地過生活就好了,這些都是以
後寫作的材料喔!」
她的話解除了我當時的困擾,也讓我對寫作本身有另一層的認識。
這歷史深處是屬於妳自己的,是獨一無二的,因為在那樣的北京城裡體會到那樣的
感受,是凡小雲妳,而不是別人喔。
我好羨慕妳喔,有機會一定要去一趟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