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04
And when I awoke I was alone
This bird had flown
So I lit a fire
Isn’t it good Norwegian wood?
披頭四在妳耳中甜美的唱著,妳不斷在隨身聽裡反覆播放這首歌,挪威的森林。當然妳跟很多人一樣,是先愛上村上那本同名小說才去找這首歌的。妳一直喜歡歌詞裡結尾的部分,那麼淡然又帶點憂鬱,那個女孩像鳥一樣飛走了,只留下我一個人。妳想,唯有在挪威這極北之處──林木集成一片樹海,四周瀰漫著冰寒的氣息──只有這樣一個地方,才能承載這個故事,才能牽引作詞人對孤獨的許多想像。
妳想起自己經歷了多少離別,仍然無法如此的輕描淡寫,每一次的生離死別都像是一把刀,強迫著把妳雕塑得更成熟堅強,但被削去的那些脆弱或善感,卻殘忍的一併帶走好多回憶。
其實妳很害怕,原來成長,竟是一連串的失去。
妳穿梭在林間,想找回遺失好久的童年,卻發現每一個熟悉的場景都是又一次的煎熬。那個好小好小的妳,還有身旁那個比妳更小的弟弟,身影如此親愛而幸福的牽連著,一點也不知道往後的人生,將會籠罩在無法躲逃的黑暗裡。妳從袋裡取出一個小甕,將裡頭白色的粉末分次倒在手掌心,一把把灑落在四周,在口中輕輕念著,「你已經自由了,你可以永遠在這片森林裡恣意奔跑了。」一滴淚無聲滑落,這是身為姊姊的妳,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 *** ***
維維死了。
我和小飛在她最喜歡待的頂樓找到她,劃破了手腕,鮮血在水泥地上綻成一朵花,開在制服邊緣,燦爛如一枝血色玫瑰,帶刺的,狠很戳破了我們慘白的日子,點點滴滴都怵目驚心。
後來每天晚上我都回到那個場景,我和小飛在到頂樓前的路上沒有交談,四周氣壓低重,因為彼此心裡都有了底,大石壓在心口一樣透不過氣。發現那股不安成為事實以後,反而莫名的踏實了起來,雖然悲傷到心都脹疼了,卻沒有眼淚。像很多人一樣,我覺得維維只是睡著了,她曾經說過的,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妳在等誰喚醒妳呢,維維?
我知道小飛一定更不好過,她變得不常笑了,(天,我有多懷念她爽朗的笑聲),球也不打了,頭髮愈削愈短,亦發襯得那一張臉那麼瘦削。我們在一起時只是守著那扇窗,我愣愣地望著窗外發呆,她則一首接一首的彈著吉他,陳綺貞彈完了就換披頭四,黃昏的餘暉就這樣灑在我們肩頭,滿室飄曳著細小的塵埃,承載著那一成串甜美而憂傷的音符,我不再和著唱,連話也少講了。
桌前擺著那天從維維手中搶下的燒毀一半的信,天天看著幾乎把每一字句都背起了,「昨夜淋著冷冷的雨,我望著樓頂那扇一直亮著的窗,心裡反覆想著妳幾日來在信裡寫的一切。妳說了很多我無法接受的理由,但有一點卻清楚的點醒我,妳放棄了。妳曾告訴我,多希望有個人可以帶妳走,到不是這裡的地方,因為那是一個人無法到達的。曾經我很接近妳的心,我以為我已經找到鑰匙打開妳心裡封閉已久的窗,但昨夜我看著那扇始終緊閉的窗,我知道一切都是徒勞了。或許真如妳所說,妳是決絕的,沒有人能使妳移志半分。票已經訂好了,五月十五,早上八點的班機,我知道妳不會來送行的,但還是讓我抱一絲希望好嗎?
沈青。」
五月十五,就是我最後一次見到維維那天,一切都不是巧合,維維在收到信後就已做好決定了,見了我們之後只是更加篤定,因為她已了無牽掛。她是心細且善良的,不希望將任何一個她深愛過的人推落自責的深淵,所以在留給我信裡說著,「這樣的人生讓我活得遍體鱗傷,不是誰的錯,我從來也不是個宿命的人,但是對於一切嚴酷的考驗卻束手無策,我們都很渺小不是嗎?我過得最快樂的日子就是遇見你們之後,讓我能在黑暗中仰望光亮,只是,我擺脫不了那片黑暗,並且不想讓它一步步也染指你們的人生,我知道我注定孤獨,這是我的命運,而我不甘認命的結果,就是放棄這個支離破碎的人生。我知道你們都想幫我,但懸崖已在我身後,而我,已經無法回頭。」
告別式那天沈青沒有出現,我想他一定還不知道這個悲劇,雖然覺得這樣很淒涼,但一想這其實也是維維的本意,她不想成為他心裡的傷痕,那就讓我和小飛承擔就夠了吧。陳媽媽像是為了迎合他人期待般,寬大的墨鏡下遮掩住紅腫的雙眼,聲音啞著,對來上香的所有人都鞠躬表示感謝。
維維的遺照懸在牆上,照片裡的她並不像往常那樣笑得燦爛,反而拘謹的抿著嘴。我在小飛身後將維維最愛的紅玫瑰投下,聽到她喃喃的說著,「走吧,自由的飛吧,沒人能再綁住妳了。」我才想起維維說過,她好想成為一紙斷了線的風箏,就算沒有方向,也能自由的去尋找自己的夢。
維維,妳自由了嗎?
指考前一天我拿了張A4大的白紙,從最上緣開始寫,維維死了維維死了維維死了,然後CD音響開到最大聲,維維死了維維死了維維死了,淚一直湧出也不擦,維維死了維維死了維維死了,紙上一灘灘淚漬將黑色墨水暈得十分模糊,維維死了維維死了維維死了。
是的一切都是事實,只是我不敢承認而已,維維已經走向我再看不見觸不到的地方,像弟弟和父親一樣,永遠永遠,離開我了。
是的,維維死了。
*** *** ***
一陣陣風拂過樹梢,葉片開始騷動像在低聲說著悄悄話。妳側耳傾聽,想要明白它們正在交換的秘密。天涼了,妳下意識的攏緊了大衣領口,開始想念起家中的溫暖。但妳還沒有回頭的打算,還不夠遠,妳想,妳還走得不夠遠。
雖然心裡掛記著,他看到字條時會不會緊張,但,就這樣任性一回又如何呢?妳輕輕的笑了,他會懂得的。因為這是最後一次妳可以來到這裡了,妳即將遠離這個生長多年的島嶼,這片承載妳許多悲傷故事的土地,只有像這樣來這裡對一切告別,妳才能放心離去。
眼前突然出現一隻鹿,眨著依然那樣美的眼眸看向妳,不自覺的,妳向牠走去,牠並沒有驚嚇的跑走,卻緩慢的跳著,像是希望妳能跟上牠的腳步,像是要領妳去一個未知的地方。幾乎沒有猶豫的,妳就這樣隨牠走去,腳下淨是泥濘而顯得崎嶇難行,妳走得慢了卻步步堅定。
妳隱約知道,不是這隻鹿而是誰,妳想念的誰,在妳前面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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