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03

妳的父親森林系畢業，和園藝系的母親一樣愛蒔花養蘭，還有那麼一陣子你們一家隨著擔任國家公園管理員的父親，一起搬到山上。那一段日子是很美的，妳和弟弟沒有別的玩伴，可是一點也不寂寞。你們倆總是拿著食物就這樣闖蕩林間，四處的餵食鳥群松鼠。喔，妳想起來了，曾經，曾經你們還遇見過一隻鹿，一隻孤單的鹿，牠的眼睛是那樣美卻溢滿了哀傷。
後來呢？
妳懷疑是否自己太揮霍幸福，所以悲劇開始染指妳的人生。小妳兩歲的弟弟被診斷出患有自閉症，有那麼一度父親自責的以為，是從小未讓他正常的接觸人群所致，所以辭去了工作，決意專心做一名朝九晚五的公務員。自閉症，多麼殘酷的烙印，妳望著弟弟時常慘白的臉龐，心裡只是不停的想著，這是不可能的，一定是哪裡弄錯了，一向聰穎的弟弟，一向親愛動物的小弟，怎麼會……
再然後呢？
那些好像從報紙新聞上聽來的故事，妳不願意再想起的往事，母親帶著弟弟出走，兩年後他們就正式離婚，父親總是壓抑著苦痛盡心的照料妳，因為，他決不能再失去另一個孩子。跟母親和弟弟最後一次見面時，妳記起那個療養院的窗口，那麼高高在上，潔淨到發亮；窗外，卻看不到任何風景。
*** *** ***
最近維維時常請假。
已經是第五天了，我和小飛都隱約知道些什麼，卻又不願說破。
大考將至，班上卻狀況連連，許多本來堅強的人都一一病倒，所有人包括老師都隱隱避開某些話題。我很害怕看到那些人慘白的臉，那會讓我想起深山裡的那座療養院，窗子高高的，只有在上午時分會透過些許陽光，其他時候只能扭亮日光燈，一室裡沒有黑暗，只有白色，毫無一點摻雜的純粹，我最痛恨的白色。
我一直是痛恨醫院的。

畢業考後我和小飛決定去看維維。
維維的家在外縣市，必須搭上電車再轉公車經歷約一小時的路程後，才能到達。這是我第一次來到這個偏遠的小鎮。下了公車以後，小飛熟練的帶我繞過幾條巷子，路邊已經燦爛的開起木棉，鳳凰花也已綻放得十分鮮艷了(這讓我想起我們那扇窗旁的鳳凰木，還只零星的燃起幾簇星火而已)。暑氣翻騰了整條街，僅有的幾處樹蔭下趴滿了狗和貓，縱是壁壘分明倒也還相安無事，或許這樣的炎熱讓動物們也懶得爭鬥了吧。
29號，我們就在這裡停了下來。門前掛著早不合時宜的聖誕花圈，緞帶已蒙上層灰變成深沉的酒紅色，鈴鐺的金屬色也不再亮麗。但這還是一棟很漂亮的房子，儘管沉舊，卻能讓人感覺到溫暖。按了門鈴後，一個臉上堆滿笑容的女人來為我們開了門，那是一個氣質高雅、五官精緻的女人，但眼旁的魚尾紋卻透露出她的年齡已不輕，眼神中帶有點無可奈何的滄桑。她看到小飛時就親切的說，「妳好久沒來我們家了吧。」但小飛只是微微牽動嘴角，並沒有多說什麼。
「維維啊、小飛和…」女人停了下來，徵詢的目光掃過我，「叫我小葉就好」我很快說到。「小飛和小葉來找妳了。」
沒有回應。
女人歉疚的笑了笑，「大概在頂樓吧，我帶妳們上去。」
「不用了，陳媽媽，我們自己上去就行了。」小飛搶先一步說。
「也好，就麻煩妳們陪維維聊聊了。我準備了點心，等會再下來吃吧。」依然是微笑著，陳媽媽就這樣走進廚房。
我跟著小飛扶著木雕的扶手往上走去，一圈圈繞過二樓三樓，我有些擔心，陳媽媽怎麼會放維維一個人在頂樓那麼危險呢，但小飛卻走得不急不徐，這段路中我們沒有交談，讓兩、三分鐘的路程變得好漫長。
到了頂樓我才發現，我的擔心都是多餘的，整個頂樓像溫室一般劈頭蓋下偌大的玻璃窗，四周還繞著可開式的落地窗，窗外是雕花的鐵窗，儘管不失美麗卻讓人有一種被幽禁於此的窒息感。
維維穿著一襲米白的連身裙，襯得她的膚色更加白皙，她蹲坐在一旁，腳下散落著五顏六色的紙，看起來像一疊厚重的信紙，忽地燃起一根火柴，就開始將紙燒了起來。
我和小飛都嚇了一跳，我趕緊衝上前去將火踩熄，所幸只有一張信被燒了一大半，我把其他的信搶過來，仔細一看全是維維寫給沈青的信。唯一一封筆跡不同看來是沈青所寫的信，正是被燒破了的那封。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沈青的字，不亂也不會過份整齊，筆觸剛硬，紙背上都可摸出痕跡來，尤其是署名處的沈字，最後一筆那麼強而有力的勾了起來，好不瀟灑。
「這些信……」小飛走過來，在維維身旁一屁股坐下。
「是我叫沈青退給我的。」維維也坐下了，有些疲憊似的揉了揉太陽穴。
「發生什麼事了？」
維維咬了咬蒼白的下嘴唇，「沒事，只是不想在一起。」但她的眼神沒有抬起，彷彿在刻意迴避什麼似的看著地上。
「妳說謊。」小飛犀利的瞪著她。
維維無所謂的聳了聳肩，「妳信也好、不信也好，反正我們就是分了。」
「妳別再那麼任性了好不好，妳到底要逼走身邊多少人才甘心？」陳媽媽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我們身後，痛心的說了。
維維的臉變得更加蒼白，「對，我是任性，不過一直以來，在逼走所有人的，是妳，是妳啊。」
「妳們都冷靜一點。」我看情況不對，趕緊拉開陳媽媽。
「妳們不知道，那個男孩子，對她這樣好，一星期前在門外淋了一整天的雨，她卻鐵了心的完全不去理他。還是我拿了毛巾，開門去勸走了他。」陳媽媽邊講著，就哽咽了起來，眼眶也紅腫著，整個人變得更加蒼老而憔悴。
維維只是冷笑，看著她的母親彷彿像在看一個陌生人那樣，眼裡淨是淡漠。小飛卻好像知道些什麼，眼神中揉著複雜的情緒。我知道，這種畫面一定不只出現過一次。
氣氛是僵冷的，唯一聽得見的是陳媽媽低低的哭泣聲，不知道為什麼我竟覺得那哭聲有些虛假，並且開始不耐，我想多跟維維談談，她看起來很糟，脆弱到整個人好像快散掉了。
「陳媽媽，不如我們帶維維一起出去，然後……」我打破沉默，率先說了。
陳媽媽臉上露出猶豫的表情，維維則是馬上打斷我，「不用了，我明天會去學校的。」她對我們燦爛一笑，那是我很久不曾見過的她絢麗的笑容，但我沒有看到她眉眼裡深藏的悲哀。
小飛顯然還不太放心，但維維催促著我們，陪著我們走到門口。
「就這樣吧，明天見！」維維一個勁的朝我們揮手，陽光大把的潑灑在她身上，讓她的身影閃閃發光，我回頭看時不禁瞇起眼睛來，這畫面是如此不真實、那麼虛幻得像一場夢。也是在這之後，我才發現，原來美麗的事物，都會讓人泫然欲泣，因為他們的凋零總是讓人措手不及。
後來的日子裡，我一直希望，我能永遠記得這一天，記得維維，像渡邊不想遺忘直子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