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實際觀看以後,會明白那些畫面存在的必要,沒有渲染的瘋狂,也不是什麼暴力美學,而僅僅,是為了寫實的呈現歷史。
如果說2009年的海角七號,讓我帶著滿滿的笑容與溫暖走出戲院;
那麼2011年的賽德克‧巴萊,則是讓我帶著淚尚未乾透的臉頰還有滿腦奔騰的思緒離開這段未完的故事。
我沒有先做功課,
我對霧社事件的了解就只有小學課本那一小段不帶任何情感與畫面的敘述,
但我能感受到片中馬赫坡社甚至全部賽德克族被壓抑的憤怒,
基本上我不覺得鋪陳和節奏有什麼讓人無法理解的部分,
每一段歌舞、每一段台詞甚至是每一場戰鬥都有它的意義、刪減不得。
野蠻 VS 文明
「如果文明是要我們卑躬屈膝,那我就讓你們看見野蠻的驕傲!」這部電影讓我最感興趣的,就是文明與野蠻的分立,這句在預告片中就讓我耿耿於懷的對白,在看完後仍然揮之不去。
什麼是文明?什麼又是野蠻?
拿手榴彈往人群丟是文明,拿刀砍人頭則是野蠻?
殺人不沾血是文明,滿手鮮血就是野蠻?
如果說片中日本人引以為傲的文明,就是踐踏非我族裔的自尊,破壞被殖民者生活的美麗家園,強把自己心目中的理想生活複製於此處,自以為是在「教育」他們所謂的生番,我不知道這樣和弱肉強食、勝者生存的「野蠻」有什麼區別。
文明,或許衣冠楚楚,卻不代表不會殘暴的殺戮,不會差別且歧視的對待他人。
野蠻,或許茹毛飲血,卻不代表不懂得捍衛自己的尊嚴,不懂得去守護自己的傳統。
文明和野蠻,並不是光譜兩邊極端相斥的價值觀,而或許只不過是無法溝通和理解的兩種文化。
因為無法理解,所以文明總是試圖要征服、要馴化「野蠻」。
因為不被認同,所以野蠻到最後不是因為徒勞的反撲給全數殲滅,就是被同化而被迫抹去自己原初的身分。
披著文明的外衣,做著文明的建設,不代表就不會造成傷害,也不代表這樣的傷害就比血肉模糊的反抗還要輕微或者是高尚。
浮動的身分認同
「不管再怎麼裝扮,我們還是改變不了,這張不被文明給接受的臉。」花崗一郎與二郎的這段對話無疑是對日本人的馴化過程最大的諷刺。
即使接受文明「教育」如他們,仍然不免質疑,自己已經這樣大程度的擁抱了文明,為了文明將自己改頭換面,卻仍然不被文明給平等接受的無奈。
他們在族人的心中是已經變節的「日本警察」,在日本人的心中仍然是無法改變出生「蕃人」,
渴望擺脫野蠻人的身分,嚮往成為一個文明的人,卻夾在兩者之間變成了四不像。
在價值觀混亂的世界裡,飄盪無依的身分認同讓你感覺衣不蔽體,沒有一個歸屬的地方。
一郎說,再忍吧,再忍個二十年吧,到那時、我們的孩子就會是能被徹底接受的文明人了。
而莫那頭目卻說,再過二十年,我們就沒有賽德克族人了。
「你將來要進日本人的神社,還是走我們祖靈的彩虹橋?」
多麼難以回答的問題,因為我始終覺得,在一郎心中,他還是賽德克人,只是他想要過一個文明的生活而已。
這是他難以解開的矛盾,也是他跨越不了的兩難。
他當然知道,那根深蒂固的差別待遇,作為學歷最高的警察,領的卻是最低的薪水,還有旁人輕視的目光。這些難道不是讓他選擇「叛變」的火苗嗎?
當最接近文明的他,都能感受到這樣難以撼動的歧視,更何況其他只能每天當日人「搬運工」的族人呢?
但當他幫助族人打開日本的彈藥庫後,看著這已經消失了二十年的出草行動,身上濺滿日人的鮮血,他望著莫那魯道的眼神,沒有與族人並行的驕傲,只有更深的困惑、還有憤怒。
為了靈魂與驕傲而戰
「被日本統治真的比較好嗎?我看著我的族人,男人被抓去砍伐祖靈的獵場,錢都被日本警察拿去了。女人整天幫人家裡幫傭還要被欺侮,學校,郵局,商店真正帶給了我們什麼?沒有,只讓我們看見自己的貧窮!」這段河邊的對話,是莫那魯道在進入中年後第一次顯露壓抑怒氣的一幕。
從血氣方剛的青年英雄過渡到必須考量全族存續的中年頭目,
他其實並沒有失去曾經的傲氣,
他炯炯有神的目光依然讓人下意識的感到畏懼。
曾經不甘心的反抗,直到和其他部落的領袖一同到日本「觀摩」以後,
他明白族人的渺小、反抗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日本人比森林的樹葉還密集,比濁水溪的石頭還多。」
於是就這樣,忍辱吞聲了二十年。
但是藏在床下那日積月累的磷粉,是等著能夠反擊的時機到來,
「可是我反抗的決心,比奇萊山還要堅定。」
這就是花岡一郎口中,絕對不可能被馴化的莫那魯道。
也是在這段,我忍不住熱淚盈眶,因為我能感受到莫那魯道身為領導者的兩難,
他對入侵者的憤怒,以及不得不壓抑那憤怒的痛苦。
他又何嘗不是夾在日本人與族人之間備感無奈的人呢?
其他部落所有的擔憂,「就算被其他人笑話,我們也不能被滅族」
他也一定苦惱過,但是眼見族人漸漸失去過往的榮耀,連死後的寄望都變得遙不可及時,
是要為了生存而繼續這沒有尊嚴的生活,還是要為了驕傲來犧牲性命?
這從來不是一場為了「活著」而發起的戰爭,當然也不是為了任何「正義」而戰,
在我們的邏輯裡(不管是現代的目光、文明的有色眼鏡、甚或是好萊塢電影的價值觀洗腦),
這樣「以卵擊石」、「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行動是荒唐而不能理解的,
但這卻是他們拚盡全力也要保全的,或者說回復的,榮耀。
少了共鳴,卻多了觀看的視野
不可否認,看電影的感動有部分是來自一種共鳴,
而能不能有腳色/立場可以帶入的認同感就顯得格外重要。
在「賽德克‧巴萊─太陽旗」一片中:
殖民者或許有著高傲的嘴臉,卻並非邪惡到人人欲以誅之;
被殖民者或許有被迫害的痛苦,卻也並非逆來順受、以德報怨的天使。
這一次,你不能輕易地辨識出善惡,「支持」哪一邊都顯得站不住腳,
因為他本來就不要你「選邊站」!
但我卻慶幸魏導是以這樣中立客觀的角度去表現這個「霧社事件」,
他不塞給你一個「政治正確」的道德觀,也不去妄加評斷是非對錯,
他讓你在一場血淋淋的殺戮中如坐針氈,
他讓你上一秒還感同身受賽德克族的「被剝奪感」,
下一秒卻看見他們無差別的「奪去」生命,
他讓你自己去體會歷史的血腥,反差,以及荒謬。
沒有人是完全師出有名的戰士,只要是戰爭或衝突,都避免不了殘酷的一面。
他不將鏡頭轉開,他逼你去直視這一切。
於是我雖然無法與片中任何一個腳色的心理產生共鳴,也無法去認同他們的價值觀,
但我卻看見彼此傾軋的價值觀,沒有區別的紛陳在我面前,
讓我可以去反思,去檢討,去試著站在各人的立場看待一件事情,
「霧社事件」對我而言不再是一個課本短短幾行帶過的歷史事件,
而變成一個立體的,有血有淚,也許醜陋但是深刻的「故事」。
這是我看見的賽德克‧巴萊,
讓我想要更加了解那段歷史、
讓我因每個素人演員投入的演出而得以很快的融入到劇情裡、
讓我在每段歌舞的活力與悲傷中被深深觸動的,
一部電影。
如果能一次看到兩集聯映,也許情緒能更加連貫吧。
期待下集「彩虹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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