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書

        國小一個老師幫我建立起的習慣，她或許也沒有想到時至今日，我還在遵行著吧。或者在更早之前，低年級時就開始的一篇篇讀書心得紙上，總劃分著讓我們能抄寫名言佳句的欄位，那時我們總挑成語寫，嚐試模仿那些花俏的修辭句型──抄 書是為了把別人漂亮的詞句運用、熟練到自己也能揮灑自如──一直以來我是這麼以為的。


        我開始習慣於把從圖書館或書店搬回家的書，抄寫紀錄在一本本大開的筆記本上，我童稚渾圓的字體隨著年齡抽長成瘦長娟秀的筆跡，有時抄閱小說中一段段引我深思的對白，有時候把喜歡的散文整篇謄寫在本子上，不只抄詩有時也記下喜愛的歌詞，寫滿了一本再買新的。儘管我的打字速度已經超越寫字的速度了，我仍然偏好這樣手寫的積累，這些文字不會隨著硬碟重灌或報廢而散佚，只要我的書房還在，他們就會安然無恙。

於是我的文章不可避免的留存著他人的影子：當我迷戀善用各種修辭的箇中高手時，我的散文就開始做作的排比借喻連連；當我愛上平鋪直述的純粹簡潔時，我的文字又開始直白的容易一不小心就淪落成流水帳。我的第一篇小說一眼就被看穿只是《傷心咖啡店之歌》的拙劣翻本，我的第一首詩離不開余光中等人的筆觸，我的第一篇散文則殘存著那些勵志書籍的開朗淺顯。

後來書讀得更多更雜，抄寫的卻越來越少，有時候我把喜歡的句子用黃色蠟筆標記，有時候連這樣的註記也懶了，感動的情緒不再用白紙黑字清晰的記錄下來，我卻學會用身體去記憶。當那些美麗的詞藻不是生吞硬背，而是嘗試去記住那種感覺和氛圍，我所吐出的文字終於不再是令人難堪的模仿，漸漸褪變出某種或許可以稱得上自我風格的東西，感性但不過於濫情，理性卻不過分嚴肅。

但在更久之後，當我翻閱這些筆記時，才恍然他們已不單純只是我的一種模仿寫作練習，而更是我從小到大的閱讀軌跡。每讀一次，我都能清晰想起當時閱讀的心情與感動，也可以從那些我所選取的段落，看出不同年紀的我是如何被迥異的文字風格給觸動。我總是好奇，如果是現在的我，會不會選擇完全不同的段落來收藏呢？有時候看著我曾珍重抄下的詞句，我會感到一陣奇異的陌生感，會忽然不明白這段文字哪裡讓我深感共鳴。

像日記一樣。記下的心情，總是過後就遺忘的情緒。

曾經在乎的不得了的事情，回頭一望已是過往雲煙。

曾經感到寫進心坎裡的描摹，現在只覺突兀。

曾經如此深愛的角色和情節，卻忽然挑出了一些難以忍受的刺。

於是我再次拿起筆和紙，這一次，不再是為了提升自己的作文能力，只為了不讓閱讀的記憶慢慢在時光的淘洗中漸漸慘白，為了讓往後的自己有個地方可以懷念，曾經如此為一段話悸動的那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