票根人生

回顧三年的大學生涯，我似乎過著比以往更豐富多彩的人生，許多的第一次點綴其中。第一次買票聽獨立樂團，在女巫店裡聽當時才剛發了第一張專輯的蘇打綠；第一次一個人去電影院，在熱鬧的西門町看茱莉蝶兒自導自演著「巴黎二日情」；第一次參加音樂祭，在十二月的陰雨裡和熟識與陌生的歌與人相遇；第一次花錢看劇場表演，在並不華麗的學校表演廳看和我同齡的男男女女搬演著不同時空的故事；第一次聽相聲，在靠近表演的觀眾席上享受文字的詼諧與譏諷；第一次進體育館看籃球賽，用雙眼去見證所有炫技的得分和要命的失誤。



一開始，每一次的新鮮感都催促著我把一切記錄下來，不只是那些冷冰冰的數據文字、曲目對白，我真正想用筆封存的，其實是一種細緻的氛圍：五彩的燈將室內裁切成一幕如夢似幻的舞台，昏暗的角落裡誰用吉他織成一條滿載故事的河，壅塞的會場裡溢滿人群凝望的熱度，歌聲響起又靜止、煽動那不可見的空氣粒子、我們合著那蕩漾的漣漪一同旋轉，總是相互傾軋的尖叫與噓聲淹沒一切理智穩重，抽離本身情緒、細細演繹角色心情的每個皺眉與咧嘴，螢幕上過份放大的喜怒哀樂像觀眾手上的爆米花被快速地吞嚥下去……這些、那些，沒人會多投注一絲目光的小細節，就這樣堆疊建構成龐大的回憶場景。

但最後，我被這些一旦想起就沒完沒了的枝微末節給綁縛住，拖過了一篇又一篇寫實陳述的時機，留在筆記本上的，只剩一枚枚殘存那些場所氣味、表演光影的票根。白紙黑字上標誌著年月日與表演細目，那本該和日曆上每個平凡的一天一起被埋沒在遺忘的灰燼裡，忽然就因為這些記號而沾附上了亮麗的色彩，時間和地點漸漸連出清晰的圖樣，就這樣回憶一點點被拼湊喚醒。

「有時我們欣賞電影時，過了一陣子我們記不清劇情與內容了，但我們清楚記得走進戲院那天發生的其他事情，那些時間與空間，這就是記憶。」王家衛曾經這樣說過。於是我記得2007年2月1日，漸漸麻木我右手臂的那件紅外套，陪著我走過一攤攤的折扣拍賣。於是我記得2007年10月5日，在我舌尖久久不淡去的半糖抹茶拿鐵，還有下在誠品屋頂上的那一陣不大不小的雨潤濕了髮稍。於是我記得2007年11月23日，在只有四個人的偌大暗室裡，我們屏息以待那個樂團在屏幕上短短數秒的現身。於是我記得2008年1月27日，我在失控的人群裡摔倒時的恐慌，某個陌生人的手有力地將我扶起，我們並沒有交換目光，兀自沉回My Chemical Romance驚滔駭浪的煽動裡。於是我記得在2008年4月19日，客滿的公車載著一群和我戴著同樣標誌的少年，他們用青春的狂妄沖淡了那一夜積存在我心底的落寞，忘記那卷沒能丟下的綠色彩帶。於是我記得，2008年5月31日，全場接力唱著「月亮代表我的心」，給那對我既熟悉又陌生的新人獻上五音不全的祝福。於是我記得2008年6月7日，男人豪邁、女人尖銳、小孩童稚、老人乾硬的所有笑聲交雜在演藝廳裡，到最後再也分不出每個笑聲的來源是誰，它們逕自融合成一股溫暖放鬆的氛圍。

後來，我還是不斷的累積這些細碎紙片，讓它們成為一個個生命片刻的亮點，最後連接成一個繁複的人生圖騰，證明這些輕狂悸動不會消散，而是以另一種形式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