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巧的耽溺

這個暑假為了將之前的庫存給消化，總是趁著準備考試的空檔讀原文小說，三年級連上了兩堂需要大量閱讀的小說課，讀英文的速度也加快了些，短的小說可以在一個一禮拜讀完，厚的也不會超過三個星期。而在這些繁複而橫跨多個時代的英文敘述裡，我也閒散而點綴式的讀了幾本短篇故事集，那通常是在昏昏欲睡的午後，或者在半夢半醒的清晨，抓緊了這些零碎的時光，像是要確保自己母語的美感與理解不會被英文完全侵占腐蝕得無影無蹤。雖說是中文，但其實大多是日文譯本，新認識的兩個作家重松清和乙一雖然風格迥異，卻都有著非常好的說書能力，加之以適切的情感調劑，烹煮出形形色色的故事心情。李佳穎則是其中唯一的中文小說家，這幾年讀的現代中文隨著國內出版市場一同萎縮，但仍有幾個名字是我不願放棄的據點，而李佳穎就是其中之一。

相較於長篇小說的複雜佈局、對某個人物的一生做鉅細靡遺地勾勒，短篇所呈現的則是生活一小片斷面，裡面可以看見現實的層層肌理，是一種不刻意的真實。作家在此不是架構了一個能夠操控自如的舞台或時空，讓裡面每個角色為自己言語、行動、歌舞、生活，藉此做為一種表述或象徵，寫作短篇的作家們更像是無心的記錄者，偶然補捉了剎那光影，然後，也許一瞬成永恆，也可能不過是無聊人生的短暫燦爛。但同是記錄者，其中的情感語言和介入程度卻使得每篇故事所呈現出的生命畫面有所不同。有的疏離而悲觀，將文字抹上一層陰暗的顏色，用冷然的口氣說那些生活的麻木、人性的惡意、命運的翻轉；有的參與其中又充滿朝氣，將情節沐浴在一片燦爛的豔陽裡，用一種希望來珍惜那些命定的相遇、簡單的幸福、相信的可能；不過更吸引人的是，那些遊走在黑白邊緣的場景，溫柔總是讓人揪心，絕望中也會乍然盛開美麗的花朵，這樣混雜著悲喜善惡的矛盾，才是真實人生的樣貌。

重松清的筆端總是蓄滿了溫暖的能量，即使是在描述幾個將死之人的短篇故事集《在那一天來臨之前》裡，一點點的憂鬱無損於光明的面對，不管是死者或生者，彷彿都已經歷過面對死亡的五個階段，即使還對人世帶有一絲眷戀不捨，卻有了更多的平靜與坦然。《畢業》裡的前兩則短篇大抵延續了這樣的親情基調，透過中年男子的視角，在面臨父母即將罹癌過世的最後時光，一邊回想著過往點滴，一邊抬起頭繼續面對往後的人生。其中〈師恩難忘〉頗有《最後十四堂星期二的課》的味道，主角和班上一位學生一同上了父親的最後一堂課，少了人生大道理的闡述，直接逼視死亡的那種衝擊，或許反而更能讓人領略生命的脆弱與偉大。
與書名同名的〈畢業〉，是其中我最喜歡的一篇，裡面側寫了一個在親生父親自殺後才出世的女孩，面對素未謀面的父親，一方面亟欲填補記憶的空白、因而找上父親的好朋友，卻又遮掩不住忿恨怨怒的矛盾心情。「人，竟能這麼輕易就死去」這樣的念頭不只在四十歲的主角心頭徘徊了十多年，也同樣衝擊著這個被同儕欺負而自殘的十四歲少女。每個人都是一杯水，即使情緒沒有到滿溢的臨界點，也可能稍一傾斜就潑灑出來、造成無法挽回的悲劇──重松清這麼描述自殺者的心情。不過，重松清並沒有讓人類的脆弱導向絕望，他這麼說，「亞彌心中的杯子也在搖晃。顫危危的，令人膽戰心驚的，但是，有人會為她承接住那快要潑灑出來的水。在眼前的世界裡，有這樣的人。在遙遠的世界裡，也有這樣的一個人。」一直覺得重松清擅於刻畫親情的牽絆與力量，不管是隔代或直系，甚至像〈附註〉裡那樣，沒有血緣關係卻在命運上交纏不清的人，家庭總是溫柔的包容著所有殘缺與不完美、所有怯懦與不勇敢，支撐著每個想瀕臨放棄的瞬間，軟化想拋下一切的決絕。於是，在每次回頭的留戀、悉心的體諒、追悔的無措裡，我一次次和他筆下的人物一同流下淚來。我想，能寫出這些溫柔文字的人，一定是成長於一個穩固而平和的環境吧。「能夠懷念就是幸福的。如果是『畢業』，就有能力懷念。」唯有真正告別了過往的每道傷口，不是遺忘或逃避，而是「畢業」，我們才能夠不忘過去的繼續大步前進吧。

相較之下，乙一對家人的描寫則較為冷漠疏離，任何人都有可能會背叛、拋棄自己，只要做了這樣的心理建設，那麼不管遭遇多大的謊言或傷害，都能更快康復了吧……是這樣嗎？雖然高度懷疑著至親血緣的羈絆，但乙一並沒有完全放棄對人類的信任，被家人所拋棄的孩子們，或許還可以找到同樣孤單的靈魂來彼此取暖，或者遇見一個足以讓人忘懷過去黑夜、看見一瞬光明的存在。在讀完《暗黑童話》和《被遺忘的故事》以後，我發現乙一和余華一樣，都是筆尖飽含濃烈情感、又執著於忠實呈現所有善惡美醜的作家，於是在讀他們的長篇時，我總是感到一陣幾近窒息的壓迫，那種被迫直視所有殘酷與悲傷、而無法回頭或閉上雙眼逃避的真實，如同剝洋蔥般逐一撕去所有偽裝來到生命的最核心，這樣的過程總是讓人一不小心就嗆出淚水。而這樣的辛辣，在短篇小說中幾十頁的篇幅裡，會稍稍淡化一些，或許現實仍舊慘烈得讓人無法逼視，但至少能有些許喘息的空間。
既能用一種解剖刀般犀利的筆觸來切開那潛伏在心底的惡，又能帶著關愛的眼神凝視那同樣難以抹煞的人性之善，這樣截然不同的風格讓乙一的書可區分成「白乙一」和「黑乙一」兩類，然而他又好像不是一個善惡二元對立的信徒，就像在《被遺忘的故事》裡收錄的幾則短篇那樣，幸福總是不可避免的沾染上遺憾的塵埃，善意和溫柔又時常被惡意或暴力給吞噬，就像再晴朗明亮的天光也終會被墨汁打翻般的黑夜給玷污那樣。然而，這些不得不然的缺撼無損於乙一在這本小說集中所試圖傳遞的希望，只要曾經被溫柔給擁抱過，就能有力氣再試著去相信、去盼望幸福了。
乙一的創意流露在每篇故事裡，僅管很多設定帶了點超自然的想像，但卻也並不突兀，反而充滿了跳脫現實拘束的趣味，像是〈Calling You〉裡透過「腦海中的手機」來淡淡地嘲諷了現代通訊沒有拉近人與人間的距離，反而擴大了其中的隔閡；而〈握手小偷的故事〉和〈瑪麗亞的手指〉開頭與結尾的逆襲都安排得恰到好處；〈被遺忘的故事〉有著類似「潛水鐘與蝴蝶」的設定，主角被囚禁在僅剩右手知覺的軀殼裡，不一樣的是增添了妻子透過手指彈奏歌曲的這扇明窗。在被改編成電影的〈傷〉裡，兩個被至親所遺棄的孩子於這個危機與謊言四伏的社會裡，彼此承擔痛苦，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個人願意和你分擔痛楚。」於是就能忘懷那些曾經傷害過自己的人，告訴自己「痛苦已經過去，今後一切將會更美好。」但我最喜歡的一篇其實是〈形似小貓的幸福〉，一開始的安排雖然少了點新意，但乙一在描述主角和身亡的前任住戶間那種「沒有任何施捨或分享，純粹是靜靜地廝守」的互動，卻相當自然而不造作。而最讓我印象深刻的則是雪村寫給主角的最後留言，「這個世界的確有很多讓人絕望的事。……然而，世上還是有很多美麗得讓人動容的事物。我看過讓人感動不已的東西。我為自己存在這個世界上，至少曾經與這個世上的人事有過關係而心存感激。當我拿著相機按下快門時，總是有這種感覺。我雖然遇害身亡了，但是我依然喜歡這個世界並且無可救藥地熱愛它，所以請你不要憎恨這個世界。」於是在故事的最後，主角願意打開幽閉許久的心窗，讓陽光灑進、曬乾那些陰濕的心事。

和閱讀長篇小說時那種想一口氣讀完的衝動與沉淪不同，在讀短篇時總看像一則信少拈來的新聞報導，或像聽著久未謀面的遠方朋友講述現在的生活，那是一種輕巧的耽溺，沒有立即上癮的危機，就這樣填補生活中某些時刻的空白與無聊，卻又在反芻的時候，恍然那些故事早在身上悄悄迢遞了變幻。

ps.許久沒寫讀後感了，文字像許久之前那樣不斷湧現，讓人既驚喜又帶了點害怕。最後還是沒有篇幅可以寫李佳穎，或許之後再獨立成一篇吧，是真的很喜歡她短篇小說裡所營造出氛圍，那樣的簡練與冷調在中文小說家裡是少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