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的一天

「小說的功能像是三稜鏡，將我們生存的現實碎解成細部，讓我們能用全然不同的方式來觀看每個部分。小說讓我們能暫住在他人的意識裡面，為同理心鋪路；而同理心對我來說，是好人的特點之一。」
──John Connolly

八月台中的太陽烈得很，大坑線的公車一如往常很不可靠，已經數不清是第幾次被晃點了，待我趕往中友時已經接近三點，匆匆忙忙且滿頭大汗。一走近11樓會場就發現不妙，雖然剛好趕上開場但眼前的人潮是怎麼一回事！我都忘了《失物之書》畢竟也是暢銷書啊。

隻身穿過人牆，我拿起英文版翻開第一頁，專注聽著John朗誦小說的開頭。他有一種說書人般的語調，平穩卻不單調，沒有演講那種刻意做出的抑揚頓挫，反而像是翻閱床邊故事般的輕鬆愜意，娓娓道來。朗讀完後他開始說起自己的人生，說起小時候閱讀的經驗，談到《失物之書》影射了他哪部分的童年，講起一段心碎收尾的愛情，拿第一份苦差事幽自己一默。倚賴文字存在的我們這一群人，似乎總要透過書寫或是閱讀才能將過往那個遍體鱗傷的靈魂從記憶中釋放，我也是在追憶化為白紙黑字以後，才真正原諒了曾經脆弱怯懦猶疑陰暗卑鄙的那個女孩，並和所有傷害刺痛破壞中傷孤立過我的那些人握手言和。

講到創作過程時我忍不住會心一笑。總是有那種小說在寫我的感覺，人物從本來預設的藍圖裡脫軌演出，有了自己的名性血肉，用自己的語調說話，決定自己想要的結局，我反而沒有插手的餘地了。寫詩的時候更感受到這種只能以靈感稱之的瞬間，我害怕別人要我解釋自己的詩，因為很多時候字句的拼湊結構是沒來由的，有時又感覺在解析的過程裡，那些美好微妙的部份就這樣一點一滴流逝的無影無蹤了。這時才恍然我其實並不擅於言詞，而曖昧不明是最美麗的狀態，是戴立忍(邱慶成)說的，「話說多了就不美了。」

排隊等簽名的時候心中篤定要和John說上一句話，反覆在腦海裡編織著台詞，本來想的是 “Thanks for writing such a touching book.”但輪到我時，說完了Hi以後脫口而出的竟是 “I want to be a writer, too.” John開心的和我聊了一會兒，並且貼心的在書上簽著， “To Glenna, Wish you every success in your own writing! Your fellow writer, John Connolly.” 還畫上一本題著我名字的書。一股暖流充滿心房，往後的幾年裡，在我真正能在架上擺著一本能夠引以為傲的書以前，這段話將會在每一次被退稿被質疑被否定的時後浮現並拯救我吧。
ps《失物之書》讀後感

「於是乎我們都中了阿珠的陷阱
於是乎我們都中了阿珠的計
於是乎阿珠的百般心機 處心積慮
都變成雲霧裊繞的溫暖氣息」
── Finn「阿珠的陷阱」

這或許是我聽過最迷你的一次演唱了吧。環顧現場不到二十個人，坐在大小不一的椅子上(有小矮凳和長板凳！)啜飲著手裡口味各異的杏仁茶，窗外天已墨黑，室內溢滿暖黃的光線，朋友和即將上台的歌手熱絡地交談著，我則沉默地低頭看書，一邊從他們對話裡偷渡一些熟悉的名字。一瞬間我以為自己身在台北某家Live House，桌上該換上一杯喊不出名字的調酒，空氣理應飄散著我無法容忍的煙味。但這裡是台中，是三時杏仁茶坊，與太平路的喧囂有一條巷子的隔絕，爬上陡峭的樓梯來到二樓，我在等待Finn的演出。

雖然只是第二次聽Finn的現場，但我卻是從Penny Lane時期就開始聽「小聰明」、「螞蟻筆記」還有「阿珠的陷阱」，記得是升大學那個暑假買的「開始合輯」還躺在家中某個角落裡，原來這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

會注意到他(們)的音樂，應該是因為村上春樹。今天聽Finn第一次談「阿珠的陷阱」，讓我不禁想起之前在翻譯課曾熱烈討論過的話題，老師直接的說譯者其實是個騙子，或者用Finn的話說那是翻譯者在字裡行間佈下「陷阱」。究竟什麼才是忠實的呈現呢？是逐字逐句的轉譯嗎？我記得老師最後說了，成功的翻譯應該是能帶給讀譯本文字的讀者等同於讀原典讀者的感受，但弔詭的是，每個人因著成長背景的不同，在閱讀過程中所經歷到的情感震撼肯定有異，那翻譯者傳遞給我們的究竟是作者本意塑造的氛圍，亦或是他/她自己讀出的絃外之音呢？所以我完全可以了解，為什麼Finn會說英文版的村上春樹和中文版的像是兩本不同的小說，並且因次希望能學會世界各國的語言。但轉念一想，這不也帶來了一種錯識或誤讀的美感嗎？

在今天的表演以後，回頭再聽Penny Lane，才發覺時間和歷練的確在一個人身上鑿下不可逆的改變。不論是加進一些滄桑苦澀的嗓音，或是更加看透社會現實的詞曲編寫，Finn已不再是那個帶點憤世嫉俗眼光看這世界的少年，畢竟青春也已經瀕臨輓歌。「改變自己」、「世界名曲」和「文藝青年」依然正中我的民謠tone，而今天才第一次聽到的歌裡，我最喜歡「馬戲團女孩」這首，「她的左手握著吉他 她越過整座城市想像 她說有個馬戲團渡過了幾天汪洋 到她的樹下」。在聽到歌名的瞬間我忽然想起一直很喜歡的詩，「愛情馬戲團」，鯨向海說「年輕就是 愛情的馬戲團」而「為了愛你何嘗不願意 翻一輩子的跟斗」。

離開空間狹小卻滿載一室音符的茶館，我回到燈火通明的人群裡，在一次次過盡千車皆不是的等待中暗自消化這一整天文藝少女般的夢幻行程(或許再加上一部午夜場藝術片就更完美了)。在百般聊賴的生活夾縫裡，音樂與書是我最初也是最終的慰藉，因為那是從父親和母親身上得來的渴求與饜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