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像的自由
掩上紙頁,我彷彿也能聽見炸彈在幾尺之外造成的巨響,從遙遠的德黑蘭鑽入耳中,是那樣如歷其境的恐慌或麻木。但戰爭,從來也不是最怵目驚心的悲劇,就像阿颯兒說的,「我怕的不是子彈,它們太直接了。我怕的是某種匱乏。」當獨裁者逐一剝除我們本能理直氣壯穿戴著的自由後,還有什麼未來值得期待?
這讓我不禁想起開始讀這本書前一晚所看的電影,《V怪客》。有時候,我會不由得相信在人之上有個絕對權威的存在,祂平常不輕易現身,卻在我們深陷困惑的時候以不可思議的巧合指點我們。當我看完電影V怪客,並在隔天讀起《在德黑蘭讀羅莉塔》時,就有這種感覺。對比現在島上不斷顯現出醜陋面的政治,我更確信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在告訴我,邪惡將無孔不入,隨時都有可能大筆改寫我們視之理所當然的生活。
當然V怪客有所指設諷刺的對象,除了當中的領導人叫「蘇特勒」外,裡面的國旗也畫著與納粹相類似的圖樣,集中營的技倆更是明顯。但當我們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看這一場鬧劇時,大多數人對政局的默不關心無聲縱容其實比一切暴行都還要來得毛骨悚然。像是村上春樹在《萊辛頓幽靈》裡告訴我們的,「我們人生中真正害怕的,不是恐怖本身。恐怖確實在那裡。它以各種形式出現,有時候壓倒我們的存在。但最可怕的是,背對著那恐怖,閉起眼睛。由於這樣,結果我們把自己內心最重要的東西,讓渡給了什麼。」
這正是民主過頭產生的民粹,讓我們不自覺的創造出一個獨裁者,他口口聲聲說要帶給我們安全無慮、自足富裕的生活,是的我們什麼都有了,獨獨缺乏自由,而直到失去後我們才懂得,沒有自由就等於失去一切。當我們不斷讓步、隱忍,最終把心中最重要的自由,當作籌碼全部繳械給一個人後,我們就默許了他日後的一切作為,並且一點一點失去自己的未來,融合進沒有表情個性的群體。
但或許,像我這樣一個愛書人,最痛心的將會是看到昔日的經典不斷被扣上可笑的罪名。我完全可以體會,文革裡的大陸知青們,甚至是離我更遙遠的這群受盡受盡壓迫的伊朗女性,那樣更加渴求文學的心情。並且,一邊深感慚愧,如此自由能取得各式書種的我,如今卻如此鬆散於閱讀。
而我是多麼羨慕他們那個雖是禁忌但如此充實的小小讀書會。我一直很期待,能跟一群比我更飽學多聞的人一起暢談書中一切,無關學術,就只是純粹的分享感動。尤其在西洋文學上,我還如此匱乏。我很喜歡作者對小說的種種詮釋,真正優秀、該流傳千古的小說,是能「逼我們質疑平常被我們視為理所當然之事,質疑看似不可改變的傳統與期待。」於是乎,不論是虛擬的奇幻之作,或者寫實平常的生活記事,只要能讓我們反芻自己的人生片段,就是成功的。
讀到作者寫《羅莉塔》和《安娜‧卡列妮娜》時,我才恍然自己對這些作品的誤解有多深。誠然,表面上來說,《羅莉塔》是講一個齷齪的戀童癖男子強暴、毀滅一個十二歲女孩的故事;而《安娜‧卡列妮娜》不過是個有婚外情的女人被情人拋棄後臥軌自殺的悲劇。但情節大綱從來就不是重點,真正讓這些小說值得一讀再讀的原因是這些作家如何在道德缺損的故事裡,用言外之意,重新塑造改寫它們。納伯科夫寫《羅莉塔》其實是在說一個人如何一步步箝制另一個弱小的生命,如何妄想把她框範在自我的想像裡,像把蝴蝶永久釘在玻璃櫃中化成可控制的靜止生命一樣。
正是這種對人性的細緻重述,賦予一個平凡或殘酷事件新的面貌,讓我們看見現實環境的嚴酷不仁,和人對自由的渴求與勇於追索,以及對這些加諸在身上的不義起而反抗的決心。簡單的說,就是「希望」,讓這些作品燦爛奪目。
基於我對珍‧奧斯汀的偏愛,我最喜歡〈奧斯汀〉這一章。裡頭討論的恰巧是我最鍾愛的《傲慢與偏見》。我喜歡作者的巧喻:《傲慢與偏見》的整體結構就是舞會的結構。「奧斯汀的主角均是被擺在公眾場所中的私密個人,他們渴望隱私和反省,卻時時處於狹隘社會的侷限而身不由己,使他們不斷受到整個社群的檢驗。」而作者更聚焦在書裡「具體呈現出豐富多元的聲音。」故事中隨處可見人與人之間的對話,主角心中的獨白,信箋來返的溝通。於是「所有的張力皆透過對話創造出來,也透過對話化解於無形。」這正是珍的細膩與睿智所在。從目前正在讀的《曼斯菲莊園》裡我更能清楚看見這樣的特質。從每個角色之間瑣細的對白,我們就能一窺其掩藏在華美面目下的醜陋個性;透過一些微渺的事件中,每個人的處理方式與態度都透露出他們真實的人格特質。所以達西先生的傲慢到最後證明是伊莉莎白在偏見下的錯識,而一向平易近人、幽默有趣的韋克漢原來本性卑劣。這些,也正是我如此喜愛珍‧奧斯汀筆下世界的原因。
我一直相信,沒有想像力的人生將是一片荒蕪,將無法從現實中種種恐懼不安、邪惡不義的事件中脫逃。所以,是否像作者所說,〈權利法案〉中應該多加一條叫「想像的自由?」
我想,如此幸運,從小就擁有文學這個窗口的我,原來早就懂得如何去運用想像力支撐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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