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05(the end)

大考結束那天，我謝絕了所有邀約，我不想狂歡或慶祝，我只想靜靜的一個人，把所有的課本參考書講義卷子，用一把火燒了。
或許這樣，我的青春歲月裡能有一點點火光，一點點燦爛吧。

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隱約看見信箱中露出了一截紙，打開一看才知道是封信，信上沒有寄件人的地址，也沒有姓名。我拿了小刀輕輕裁開信封，不小心就劃破了指尖，鮮血在白色的紙緣上綻開，下意識的將手指放進唇中吮著，血一下子就止住了。取出好像已被折疊過多次的信紙，我拿著信的手開始顫抖，這是維維的字！但最上方卻寫著沈青的名字，我繞過內容看向署名的地方，的確是維維的簽名，旁邊謝的日期卻是去年聖誕節。
或許，是維維想告訴我些什麼吧，我趕緊讀了起來。
「青，
昨天我看了一部十分悲傷的電影，那樣冷的深夜獨自坐在螢幕前，岩井俊二的《青春電幻物語》，是一種找不到出口的絕望，漩渦般把我捲入殘暴的核心。
傷痕無法修補，苦痛悄悄萌芽，而我們如此脆弱。
是哪個詩人說的，『這世界不過是一句不誠實的修辭。』
悲劇無法修改結局。當一個人背負太多過去時，心總是提前投降，向宿命認輸。你說過想幫我，想帶我遠離一切苦痛，我看著太陽般耀眼的你，像向日葵總是向陽那樣的想追隨你，於是我決定告訴你一切。
該從何說起才好呢？有一個小女孩，剛出生就被親生母親丟在孤兒院門口，因為她是一個注定不被喜愛的嬰孩。在那裡，女孩嚐盡了人生百態，身旁什麼樣的孩子都有，大部份都是大人們口裡所謂叛逆的孩子，她像是被錯誤放置的零件，夾在吸毒抽煙酗酒飆車援交的這群孩子中，她卻努力的想要過和他們不同的生活。那是什麼她不知道，但卻願意相信，有一個截然不同的未來在等著她。女孩是幸運的，她遇見了一個溫柔而心細的老師，發掘她的天資，讓她明白自己還是有用的，還是能夠受人寵愛的。到了國三那一年，她拚了命的讀書，只希望自己能考上第一志願，那個響亮的名號彷彿就能掩蓋住她曾經如此卑微的生命。女孩聰明又認真，很快就通過了考試，但在她以為自己終於能迎向燦爛的明天時，她的人生突然有了一個急轉彎。
女孩的母親到了孤兒院來找尋她遺棄已久的孩子，因為醫生告訴她這輩子她不可能再生育了。後來女孩才知道，她是母親被強暴後所生下的孩子，儘管這樣的悲劇不該由女孩承擔，母親對她就是無法像正常母親那樣親愛她，擔心她遺傳了父親那邊的劣根性，又害怕女孩離開自己後的那種孤單。
我去看過幾次醫生，當然是瞞著母親偷偷去的(她絕不可能想像自己的孩子被別人當作精神病患的)，醫生是個好人，開了些還算有用的藥方，但狀況卻隨著母親病態的掌控愈來愈嚴重。
我是籠裡的鳥兒，羽翼已豐卻無法飛翔。望著頂樓四周被圍建起來的窗子，我才恍然明白，窗，原來只是另一種形式的牆。
擁有這些過去的我，還是你以為的那個喜歡強說愁的女孩嗎？ 維維。」

不知不覺，我的臉上又爬滿了淚，雖然這些陰暗的過去我早已略有所聞，但看著維維親筆寫下這一切，這些她想遺忘卻丟不掉的回憶，巨大的哀愁感向我襲來，整個人籠罩在一片黑暗裡。
我一直反覆的想著維維最後的那句話，「窗，原來只是另一種形式的牆。」還有最後一次見到她在那個像一座玻璃屋的頂樓中，那時的表情，原來就是一隻被囚禁已久的鳥兒，所顯露出來的絕望。

我想起自己的過去。
想起弟弟，在那一座蒼白而看不到任何風景的療養院裡，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兩年前的事了，但痛卻還是很鮮明。他在留給我的遺書裡寫著，「姊，這個肉體實在太沉重了，我的靈魂被禁錮得發疼。我一直想起小時候那段幸福卻短得可憐的日子，那時的我們相信很多事，相信聖誕老人，相信有一天只要長出翅膀就能飛翔，相信我們會在那片林子裡會永遠這麼快樂，相信……姊，還記得那一隻離群索居的鹿嗎？我感到自己就像那隻鹿一樣，被錯放到這個世界，是上帝開的一場玩笑，卻讓好多人為這個錯誤深受折磨，包括我自己。我以為最好的方式就是離開，雖然那必會讓妳和爸媽的人生有所殘缺。但，就讓我再任性一回，好嗎？我知道妳不會拒絕的，親愛的姊姊。」
想起父親，在醫院裡渡過他殘破的餘生，放手的那一天，他專注地望向窗口，陽光刺眼他也不躲，然後悠悠的吐出最後一句話，「窗外，真美。」

後來幾天，陸續收到維維轉寄給我的信函，知道了她和沈青過往的一切，覺得或許，他們的結局縱使悽美卻也必然如此。
到了八月，我讀完最後一封信，知道沈青一家移民到了美國，雖然這在我看了那封信後就已經猜想到了。翻過信紙，我赫然發現幾行字，下面還留有一串英文地址。
「小葉，請幫我告訴沈青，謝謝他陪我走過一段，我對他最後一個任性的請求，就是當他想起我時，是微笑而非痛苦的。」
*** *** ***
樹林裡瀰漫著一片霧氣，眼前的景色頓時變得十分矇矓而不清晰，妳有些吃力的撥開檔在路前的枝葉，亦步亦趨的跟上鹿的腳步。
妳來到一片綠得十分澄澈的湖泊，鹿低下頭來優雅的喝著水，妳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從來不知道這座森林裡有這樣一處美麗的地方，這個場景是那麼如夢似幻而不真實。
突然妳一抬頭，發現不知何時鹿已經不見蹤影，妳有些焦急，繞過湖泊往更深處走去，卻發現前方是一片荒涼，斷壁橫在眼前。
在斷崖的盡頭，妳彷彿看見一個酷似維維的身影，白衫飄飄，在向妳招手。在她身後還有妳思念已久的父親和弟弟，他們全都笑得很開心。而妳只是微笑看著他們，並不打算隨他們而去，因為這是妳選擇的人生，是妳決定走進這座森林的，儘管險惡難行，弱肉強食，妳還是要咬牙撐過一切，為了其他妳所深愛的人。
口中輕聲哼唱著李宗盛的歌，「走吧，走吧，人總要學著自己長大。也曾傷心流淚，也曾黯然心碎，這是愛的代價。」

霧散了，所有牽掛著的一切也都可以放下了，妳回頭，往出口走去，妳想，或許他，沈青，會在那裡等妳。
*** *** ***
後來的我們，都學著把失去活成一種獲得，我開始珍惜相聚的緣份，也懂得如何放手。我們都掙扎著活過了這段年少輕狂，有一些人不再回來，有一些人卻意外進入我的生命。

我遵守諾言，寄了封信給沈青，將維維的遺言告訴他。
我帶著回國的沈青去墓園裡看維維。他將一束豔紅的玫瑰放在維維墳前，淚無聲滑過憔悴的臉龐，四周一片寂靜悄然無聲，只聽得他在輕聲低語著。忽然一陣風吹過，好像是維維在回應著，沈青抬起頭，對我說了聲，走吧。

兩年後我到了紐約，在沈青的幫助下讀文學院，小飛則是比我早一年就到了英國念書。我和她固定的通著信，我們從不避開維維，反而把她當作寄住在心裡的老朋友，偶爾想念惦記著。我總是時常想起教室裡的那扇窗，還有那段雖然短暫卻快樂的時光。
後來我才懂得，窗，或許會是一堵偽裝的牆，卻也可能是，另一個嶄新的出口。

是在那一年夏天，我跨越了一扇窗，發現窗外，天空正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