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鄉愁
一直以來,我試圖用極其破碎的語言來建構這個巨大而完整的存在,卻只能在斷裂中窺見幾個明滅的光點,在那其中閃閃發亮的是我無憂的童年,幽禁的年少和我曾踏出足跡的大小街巷。
‧其一 潮去的童年
第一個吹進記憶裡的,是海風。
前往海邊的路是一條單調筆直的線,被強風扭歪的行道樹是唯一的風景,對年紀尚小的我們,這樣的旅程總是令人昏昏欲睡。不過,在我們淺淺的睡夢裡,有對目的地無止盡的想像,我們總是期待,在睜眼的瞬間就能看見夢想成真。小時候的快樂總與海邊劃上等號,又鹹又濕的風迎面帶來海的氣息,乾熱柔軟的沙將我們包圍,還有沁涼的浪花沖擊腳邊。沙灘上到處販賣著寄居蟹──令所有小孩心動的有殼軟體動物,只是每次帶回家後,沒過幾天寄居蟹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徒留似乎從來沒有被碰過的食物,而我們從來不曾懷疑過大人們所給的愚蠢理由──它們已經長大,要去找尋一個夠新夠大的殼。寄居蟹像所有一個個掉落時間漩渦的兒時紀念品,一點點碎屑也不會留下。
海灘之後是魚市場。撲鼻而來的魚腥味充斥在空氣中,到處是被宰殺的魚血淋淋地瞪大了眼睛注視著我們,但我們不能給予牠們什麼除了一絲憐憫的目光,然後一轉身就去大啖新鮮的海產。當外公滿載著幾星期份的魚肉回家,我們懷抱的卻是不同的滿足,那是無法量化的快樂。
都市的風太咄咄逼人,水太污穢混濁,不適合童年的逐風涉水,而我們幸而有這麼一個僻靜處揮霍過剩的年華和幻想。
但工業化終是一步步的蠶食著那一片淨土,醜陋的堤防將昔日的遊樂場推離記憶,染黑且扎滿碎玻璃的沙子再也不能帶來溫柔的觸感。而我們,漸漸老去的我們開始不再期待如此簡單的幸福,卻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汲汲營營的追求什麼據說更巨大的滿足。像溫蒂終究必須離開Neverland和小飛俠而長大,亞當和夏娃終究必須來到失樂園一樣,到底是童年離我們而去亦或是我們自己選擇告別一切的呢?
海風仍然嗚嗚的在耳邊吹著,卻不能給我答案。
有多久沒盪鞦韆了?上一次咻的從滑梯上高高溜下是什麼時候的事了?約定的繩索、童話故事中夢幻的城堡、空氣中飄散著甜膩的棉花糖香,公園是模擬出來的廉價樂園,總張開雙手迎著大小孩子的造訪。印象中常去的那座公園有一片豆腐般的石方塊,我很喜歡像跳房子般在上面躍動著,邊提防著墜落其間分隔的溝渠。還有些什麼呢?總是被烈陽曬得溫熱的沙坑,馬車一樣的搖椅,第一次滑倒的溜冰場,弟弟曾經失足墜落的那個池塘(還是像記憶中那般鋪散著糾纏綠藻,在那裡我們曾經用了整整一個夏天來抓蝌蚪或小魚。)
世代交替的嘻鬧聲迴盪在公園不曾消散過,送走了一批老去的小孩,又迎來另一群年輕的童真。曾經在我身邊比賽誰盪鞦韆盪得最高的那個人哪裡去了?曾經不畏懼一切和我並肩去冒險的朋友又被時間沖蝕到哪一個記憶裡了?而我,曾經是大家一吆喝就挽起袖子、捲起褲管去抓魚吊單槓的那個野女孩,又被哪個巨大的黑洞給吞噬了呢?
一切都沒變,離開的只是童年而已。
‧其二 哀愁的預感
國中時每個段考後的下午我們都會來到這裡,在我們眼裡總是那麼熱鬧的一條街,一群人浩浩蕩蕩的逛著。而我們是用嗅覺來記憶這街道的輪廓。剛出油鍋的炸雞排,香氣與熱氣一同四溢;淋上香濃美乃滋和一大把柴魚片的章魚燒,美味被整齊的封存於紙盒之中靜待販賣;隨處都錯落著的飲料鋪裡,店員們正熟練的調弄出各種口味的商品,而一大匙珍珠加上半匙糖半杯熱紅茶兩匙奶精還有半杯滿的冰,是人氣最高的珍珠奶茶;我則最喜歡看烙餅師傅老練的動作,將原本平凡無奇的麵皮拍打出膨鬆的口感,再淋上提味的醬油。
對於唱片行,我總有著無限想像。喜歡那一字排開的嶄新專輯,更喜歡在人湮罕至的區塊中發現驚喜;不管是已經熟悉的名字或陌生的樂手,不管是大眾朗朗上口的暢銷單曲或很少人注意到的獨立製作,不管是國語英語或者不能理解意思的日語粵語,只要是他們的旋律曾經與我的靈魂共鳴同響,就是美麗的相遇。從國中起,就開始習慣走進唱片行,浸淫在震耳欲聾的音樂中,然後挾帶著幾片溫暖熱情的嗓音回家。逐漸喜歡被音符海緊緊環繞的感覺,冷,卻不孤獨。
還有那家高居在百貨公司裡的書店,窗明几淨,一室燈光昏黃溫暖,瀰漫著淡淡的書香,一落落出版品堆疊在原木書架上。我們循著整齊的編排前進,在手心上默數著目標作家姓名的筆劃,準確對出木格子後,仔細搜尋那盤距在腦海深處的書名──而這家書店很少令我們失望,常常能讓人心滿意足的滿載而歸。或者我們會意外發現一本慕名已久的詩集,偶然聽到一張動人心弦的提琴或吉他演奏曲,然後不可扼止的將它們帶回,即使拎著超出我們預期的戰利品回家,也是幸福的。
然而,在眼花撩亂的店家中,不協調的座落著那麼一棟樸實巨大的建築。望著朝聖般蜂擁至那棟大樓的高中生,一種哀愁的預感不可避免的向我們襲來。誰說我們不是豪賭的呢?我們紅了眼似的將時間和金錢通通下注,只是希望能換來一點點對未來的安全感,沒有人願意落在人後,所以我們總是執著著排名比分,讓成績單上的數字支配了慘綠少年所有快樂與憂鬱。
直到我們開始麻木的走在偌大的市街上,為補習的夜晚選擇千篇一律其實沒什麼營養的食物──那已不再有往昔第一次嘗試的美味和新奇。在教育制度的迫害摧殘下,我們習慣直線思考、習慣找尋規律和接受其實不一定存在的標準答案,害怕偶然發生的脫軌失序,於是我們早已不自覺的放掉什麼,逕自讓校規家訓班級公約考試注意事項束縛我們有時不羈的心靈,白紙黑字用力刻下不容悔改的契約。
‧其三 都市防空洞
然後,開始想要逃。
第一站是棒球場,那麼遼闊而能盛接住所有我們恣意揮灑的汗水和吶喊(是否還有不經意滑落臉龐的淚水?) 是在那樣一個蟬聲如雷鳴的盛夏,我們開始著迷於縫線球與木棒間擦出的絢爛火花,還有球員們一撲身就捲起的滾滾紅沙。從本來只能茫然聽著播報員吐出的專業術語,到自己也能分辨出所謂好球壞球保送安打雙殺犧牲短打,了解每一球都可能是另一個轉捩點,即使到了九局下半也還有扭轉戰局的機會,先放棄的人才是輸家。好幾次我們在台中球場歡欣揮舞著勝利的旗幟,也曾經與他們一同苦吞敗戰黯然離場。儘管已好久不曾在球場上感受刺激精彩的比賽了,但每當我瞥見那高聳的聚光燈又散發出亮燦燦的光芒時,心總難掩悸動。
或許,當有一天我不再為鏗鏘有力的敲擊聲感到興奮時,是因為我已變得太衰老而無力再揮霍生命了。
手中總是持有過剩的寂寞,我們遂成群結隊地將它們一一投入販賣華麗想像的巨形黑箱。為了告別因熬夜苦讀而重復做著的單調夢魘,我們選擇在燦爛奪目的光影世界中重返繽紛的夢境。我們都願意是那釣月的小男孩,在築夢工廠中看見無限可能被逐一實現。但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脫離好萊塢式的英雄主義,將無法言喻的孤獨投射於隱喻太多的華語電影。是否我們的世界一如無間道般,黑與白間只存在著模糊的界線?哪裡又是我們的2046,儲釀我們最想憶起的過去?這個時代是否還存在著英雄,在十面埋伏的危機中等待拯救世界?而我們能不能繼續相信幾米的童話,還是只能在滿是人潮的地下鐵中不斷向左走或向右走,然後一再錯過幸福?
曾經細心收起的票根上,墨水已漸淡去,所有曾經華麗卑微傳奇平凡溫馨可憎的他者人生,都將一同消散在回憶裡。我們有自己的人生路要走,無法複製或模仿。
「有了回憶之後,城市慢慢變成了一種鄉愁。」在西子灣一樣擁有未被污染的沙灘,在每個城市裡都有著難以計數的公園和電影院,更甚者,西門町比一中街更加熱鬧非凡,新莊或澄清湖球場都比台中球場要大得許多。只是,新世紀的我們逐漸將這些人工化的景點視為無可替代的故鄉風景,所有相似或模擬的市容只會更加勾起濃烈的鄉愁。
當我們只能在一張張泛黃的城市星圖中,哀悼那一再隕落的熟悉亮點時,建構這樣一個曾經如此巨大而今卻在全球化中漸變得無足輕重的存在將更形困難,
我們遂將滿腔鄉愁宣洩於一行行書寫紀錄中,在自己的人生地圖中繪製一座虛擬城市──那是僅屬於我們的,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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