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當我推開那扇門,就必須咬緊牙關穿越一片煙霧,額角因為吸入過多的有害氣體而開始隱隱作痛。從小我就厭惡煙味,但你手夾香煙的樣子已和回憶密不可分,成為我斬切不開的血親羈絆。儘管我們之間的關係從來就稱不上親密,但你的影子總悄悄出沒於我生活的恐隙中,像是你吞吐的煙氣總沾染上窗台外曬晾的衣褲,在我穿脫之際不可避免地全身細胞吸足你的味道。
有時我會驚恐的想著,若有天我丟失掉這個揮之不去的煙氣,會不會就這樣遺落了那個在我腦海裡開啟關乎你一切記憶的那把鑰匙?我不害怕離開你,也不擔心失去你,因為這些都只是必經的人生關口,但我最憂懼的是遺忘你。我總相信,只要還有人,在這世界的某個角落裡記得你,那你就不算是真的離開。就像我所恐懼的死亡,不是痛苦也不是失去一切,而是發現這個世界少了我依然運轉正常,沒有人在生活中停下腳步想我一秒鐘。
怕將你丟失在遺忘的深海裡。
以前你的房間座落在走廊盡頭,咖啡色的大門在我眼裡十分厚重,好像可以隔絕開一切瑣事困擾,像是推開門就能走進一個跟日常不同的人生。曾經我趁著你上班之際偷偷進去過,震驚地看著不知名的零件器材散落一地,而那才是你的夢想,你在穩定卻枯燥的軍旅生活中,幻想的另一段未來。而你終也如願了。在幾家公司來來又去去(還記得有陣子你在我國小對面那棟大樓裡上班,還曾為我送過便當,讓我每看到依然聳立的建築物就想起那段日子),最後穩固的在一家企業落腳,嶄新的名片上印著新職位,電腦工程師──小時候我總是搞不清楚父親的職業欄該填些什麼,然後你就寫上這五個字,半帶豪氣半帶滿足的。
我不知道是否每個父親都有一間工作室,但我們住過的三個家裡總有一間房是歸你專屬,空間或大或小,但裡頭陳設總大同小異:充斥著機械的金屬氣味,塞滿整個煙灰缸的一支支白色殘骸,直接堆疊在地上的一落落彩色磁碟片也與時進化成輕薄光碟,工具箱時而半開,永遠有電腦主機裸露內部糾纏的各色電線,比一般書籍都還厚重而讓普通人卻步的不同程式指南。有時我手指輕輕撫過這些夜夜與你相處的物品,試圖想像你真實的樣子。
你跟我一樣怕安靜無聲,所以總任由電視機喧鬧一整夜,像我定要將房間灌注成一汪音符海。我們以為可以撐得過寂寞,卻其實比誰都容易在孤獨面前繳械投降。我們在乎陪伴,卻不苛求相互了解知心。我們在人際關係上顯得笨拙,但其實比誰都還真誠以對。我們身陷無可救藥的悲觀循環中,但對於堅持的從不願認輸放棄。我們埋藏心事,在心裡築高一座座謝絕探訪的秘密花園,就像我們都需要一間自己的房間,佈置成想像的樣子,做只有自己能參與的事。
而那場火災曾讓你的房間面目全非,當我們暫住避難之所時誰也沒能奢侈的擁有自己一間房。你的不安和我的浮燥,最後都只有在下一個房間備妥後方能得到解放。
後來,你的房間依然充滿煙味,時間也沖刷不去的標記。
原來,
回覆刪除經由那熟悉的氣味記憶,
父親即已如此深刻且穩固的印烙在我們的人生歲痕裡.
--我們不會將其忘卻,而那股氣味也將轉化為相彷的型態,流傳給未來的一個生命.
總覺得要寫身旁親密的人是艱難的,
回覆刪除太過熟悉而不知道該如何下筆。
但總有一些難以忘懷的記憶在召喚之後漸次浮現於紙頁,
讓我們明白從來就不可能真正遺忘什麼。
謝謝你的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