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開生活肌理的那把刀
會開始讀李佳穎,買下她的第一本短篇《不吠》,是因為作者介紹欄一行「交通大學外文系畢」,然後我就自顧自的把她當成學姐,一廂情願的認為交大不會是個文化荒原,那是在我去到新竹以前所做的心理建設。後來買了不知該歸成散文或小說的《四十七個流浪漢種》,加上今年剛購得讀畢的《小碎肉末》,她因此而變成像村上春樹張惠菁孫梓評一樣,成為我架上會連續擺放收藏的作家。
從讀外文系以來,中文書就越讀越少,和高中時期的廣泛成強烈對比,架上買來的原文書開始要追上中文藏量,連思考方式都漸漸英文化,許多英文單字脫口而出、卻找不到相對應的中文詞彙,有時連文法句式都像一句句英翻中那麼尷尬畸形。最多只在零碎的時刻,拾起些散文新詩來讀,貪戀那些圓潤發光的行文敘述,曖昧的情感隱身在一個個譬喻象徵背後,只追求這些拐彎的思緒表達。
而過去的我是不愛讀短篇小說的,那種大量留白的隱誨,情節還未鋪陳完全就戛然而止的餘韻,說一半的人物形塑,這些都不吸引渴求和書中角色共同走過大風大浪的浪漫情結的我。不記得是哪個作家或哪篇小說打破了我的偏見,我開始買入一本本的短篇故事,而幾個新生代的台灣作家也吸引了我的目光,黃國峻、張耀升以及李佳穎。
《不吠》裡每篇故事都短小輕薄,有的甚至只佔五張頁面,而她的文字沒有那種賣弄炫技的堆砌,彷彿盡量貼近說話的直白與精簡,卻也不乏一些精采準確的譬喻象徵如「海洋的氣息懸浮在狹小的房間裡,鹹而微猩。我們乾坐在床緣任猜忌由角落包圍,像蛛網蔓生的古屋,搖椅上有一束枯骨,和一個放了學得回外婆家的年代。」、「單戀和戀愛最大的不同是水壩牆上鑿了洞,反反敞了心我就潰堤,我們一起成就了我們的戀愛。」她挑戰語言的極限與詭譎,尤其擅於書寫我們這一代年輕人對於符號或虛構的依賴,〈不吠〉裡有狗和主人共有名字的戲謔,〈煮麵的故事〉則是將借來的名字憑空捏造出宛如真實的故事,〈車廂裡的色情狂〉的主敘者「我」更是交錯使用了已逝姊姊(或者父母為她所取的舊名)與現實中的名姓陳言伊與陳微伊。我最喜歡的一篇〈空白計算紙〉則深刻勾勒了溝通的破碎,女孩一路試圖拼湊破譯那複印在計算紙上的留言,在最後從揉掉的紙團裡清楚讀出母親的字跡「我要走了」,終於女孩感受到對父母失和的恐懼而哭了起來,句點在此下得恰到好處。
《47個流浪漢種》是本有趣而難以歸類的短文集,有點像每天配合圖畫為報紙寫的極短小品,像是都會寓言又有散文的自省。裡面依然充滿了對語言使用的反思:對流浪漢三號而言「沉默暗示一種難堪的妥協,舌頭的捆綁」;流浪漢十號從來不說「我」,因為「喃喃自語的人太多」;流浪漢十三號「以十七歲的聲音說七十歲的句子」;流浪漢二十二號說「謊言讓我知道我不害怕失去你們」。一則則對現代社會的反諷在這四十七個奇妙的流浪者上顯現,透過李佳潁輕巧收斂的文字閃動迷人的光采。
《小碎肉末》裡則有幾篇故事延續了《不吠》裡的情節主題,而李佳潁的筆觸和目光顯然較三年前更犀利清徹:〈剛剛好〉裡的主角「已經不吃藥了,但我從沒讓人知道。我仍繼續參加這一類的遊戲,這才是最好玩的部份」,彷彿是〈你還有感覺嗎〉的進化版,除了講嗑藥者的無聊人生外,更加深了批判與諷刺的力度,最後沒有吃藥的主角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清不清醒。〈好死〉與〈那細微窸窣的摩擦聲〉裡同樣有祖孫的對話,相較於後者近乎無話可說的尷尬,〈好死〉裡猴子阿媽和主角則大談死亡的禁忌。留學美國的歲月也灌溉了李佳穎的敘述題材,〈一段一百六十公里〉、〈哈夫以爾〉和〈母鹿〉都沾染了異國的生活色調,而她的冷調筆法和美式小說又極其契合,其中〈一段一百六十公里〉有著公路電影的雛型,那種極盡荒涼和找不到出口的慌亂都是在台灣不會有機會經驗的心情,而這樣因意外插曲而變調的旅行,彷彿又是對兩人關係的一種隱喻象徵:「珍珠與金城,他們正要出發。所有事情都尚未到來,然而珍珠與金城可以保證那些事都將到來──他們,與它們,都存在了,在一段一百六十公里,沒有出口,罕無人跡的公路上。」〈The Case〉則是其中我最印象深刻的短篇,從一場奇怪的性交易切入,在逼臨荒謬與憤恨的場景裡本來對一切麻木的主角再度感到生命的重量,「費怡以為自己在哭號,但那聲音聽起來單調反覆而快樂,像一支遺詞的童謠。」集子裡最後一篇有個好玩的標題,〈全世界的李佳穎,起來〉,讓所有曾在Google上好奇鍵入自己名姓的人看了都會不覺莞爾吧,「一個聲音,一個符號,當使用的人越多,他們就越不能掌握它的意義。使用者隨時隨地都可能賦與它新的用法,更新它的內容。」這讓我想起上學期的基礎表演課,第一堂老師就要我們自我介紹,說名字和自己性格間的關聯,每個人的名字幾乎都背負著家人的期待或算命的生計,有人延用有人從此換上綽號到沒人記得他的本名,有人順應有人最後叛逆地長成相反的模樣,而我則從未問過父親為我取名的理由,兀自的拆字解釋,在這樣的曖昧裡感到自由。
柯裕棻將她形容得太好了:「李佳穎不輕易放過任何細微的心理變化,她知道在那裡該對讀者的那條邊線施壓,但她也不堆砌雕琢,一筆帶到,俐落漂亮,讀者心裡震了一下,某個地方彷彿要痛了,然後她就住手,放一條生路給你,或是給她自己。」在充滿了符號與後現代解構的小說實驗,與回歸鄉土文學的熱潮中,我慶幸有這樣一個願意用極其簡單的字句,好好說一則故事錄一段人生的李佳穎,疏離卻熟悉的描摹那些日常不過的場景,最後成為切開生活肌理的那把刀,精準而細膩,卻又不失溫暖的凝視。
我的書架上現在正好放著一本不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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