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那一年的故事接下去說完──關於海角七號

伴著梁文音的歌聲，我回頭一望將近滿場的人潮，然後心滿意足地走出戲院，有些模糊的情緒尚未成形，卻在體內騷動著並等待被訴說。為了躲窗外一陣驟雨，我和朋友走進咖啡館，兩個人無聲地對坐著，或談一些電影以外的瑣事，只因我們都還無法理清那些糾纏的心思，好像有些感動暖著、有些沉重壓住、又有些明朗開來了。

或許該從那些細節鋪陳講起吧。阿嘉離開台北時，映在後照鏡上的新光三越大樓，彷彿城市的繁華就只是擠在一小格窗框裡的幻影，而轉過下個街角後這些日子就將像倒影消失般被拋在腦後。阿嘉和代表在機車的縫隙裡對望又別開視線，而他們之間的關係與對話也如同這影像一樣破碎而尷尬。茂伯撫弄著月琴，然後阿嘉在一旁邊整理信件邊低聲哼唱著，音樂將本來僵硬的氛微給稍稍軟化了，世代的溝好像也因此而縮小了那麼一點點。阿嘉把水面當作琴弦般撩撥出音樂，嘗試喚起曾經支撐過他這麼多年來追求理想的熱情。友子對著看起來也在嘲弄她的一彎月牙咆哮，總是會有這些時候，你感覺身邊所有人都在跟你作對，都在阻撓並且輕視你。大大不畏旁人目光的隨著耳機音樂唱出聲來，然後旁邊三個彪形大漢也不由自主地用腳和著節奏打拍子。我總是喜歡這些影像的無聲力量，這些毋須言語的小小互動，那有時候比深刻的對白或衝突的畫面還要觸動我。

關於劇情本身，其實我還滿喜歡這種中途插入一個生活事件的敘述方式，每個人物都有各自的歷史背景，那些過去建築了他/她這個人現在的模樣，可以看見傷害結痂的疤痕，也可能有逝去幸福的色彩，但那些遭遇是隱身在主線之外的，是充滿想像和延伸空間的，真正的故事現在才正要發生，我們藉由觀看而得以參與其中。阿嘉和友子讓我想起「長假」裡同樣在現實生活中不得志的主角們，只是他們還要更憤怒一些，也因此其實更不願意就此放手。「其實我真的不差」，阿嘉這句話對我來說猶如當頭棒喝，只因現在也正面臨該追求夢想或屈就現實的兩難裡，放棄其實比堅持容易太多了。相信自己是有才能的，或者熱情是足夠的，這些是否都會在天真散盡以後崩毀呢？而阿嘉失落的逃離台北，又讓我想起「我在墾丁天氣晴」的阿南，從憤世嫉俗的刺蝟，最後在那片遼闊的海、豪氣的炙陽、自在的人群裡再次試著張開自己的心，於是漸漸又能去相信些什麼，去抓住自己所珍惜的人事。
至於穿插其中的七封情書，其實一開始讓我覺得有些突兀並且打斷影片的節奏，而這種古今呼應的戀情又略顯老套了，不過真的很喜歡裡面的文字，那光是聽著敘述、不需要畫面就能感受的真摯情感，是只有信箋才能傳遞流傳的。

但我想「海角七號」真正成功的地方，應該是在配角的畫龍點睛，如果沒有他們幽默的串場來緩和本來可能流於沉悶或制式的情節發展，那整部片想必會失色許多。其實台灣有很多硬底子的演員，但過去的國片或許為求畫面新鮮好看而捨棄了這些老前輩們，實在太過可惜，像是趙舜、馬如龍、張魁等等，儘管在片中戲份不多，卻讓整部電影更加流暢精采。茂伯每回登場就是喜感十足，許多笑點都集中在他和搖滾樂團的衝突感上；勞馬的原型是不是陳建年呢？平常是穿著制服的警察，一開口一撥弦就能唱出一首溫柔的歌，和水蛙與馬拉桑一樣，他們或許過著千篇一律的生活，或許在海海人潮中很快就會被淹沒，但誰說這些人不能站上舞台、不能用自然流露出的生命力來感動人呢？而我最喜歡的是演大大這個角色，有時候眼神銳利直來直往，有時候又綻放出天真的笑容，是這樣孩子氣的純真和早熟的溫柔讓馬勞不可遏止的在她懷裡放聲大哭，沒有無謂的軟語安慰，也沒有笨拙地不知所措，擁抱就是最好的撫慰，最直接的療癒。人物雖雜卻不亂，不得不讓人佩服起魏導的調度安排。

導演在運用音樂上也讓人驚豔。開頭的搖滾音樂渲染了阿嘉對台北生活的憤怒與穿梭車陣的逃離；「給女兒」則在單親母女間哼唱出溫暖的氛圍；徵選樂團時勞馬接下阿嘉的吉他，和著父親的口琴與水蛙的慢鼓，唱出原住民固有的自在寫意。而片尾的登台演出更是成功地捕捉了live的魅力，倒數日落的開場，大家搶著對麥克風發聲的熱鬧，第二首歌時換樂器編制的即興、中間甚至有脫軌的告白凝望，這樣的生命力透過音樂和畫面傳到我們面前，儘管是坐在電影院裡也彷彿能感受那現場的熱度。正是為了追求這樣宛如一個迴圈般彼此餵養的交流，我才一次次參加了那些音樂祭與演唱會，那是只要接觸過一次就會上癮的耽溺。「國境之南」和「無樂不作」的歌詞我也都很喜歡，真希望能出一張完整的原聲帶。

影片中拋出了不少問題與困境，卻並沒有一一給予解答，那或許正是讓我在走出戲院後感到情緒很滿卻有些悵然若失的原因吧。從春吶以來過多的音樂節對墾丁海邊的剝削，崇洋媚日的盲目，鄉下總是留不住年輕人，在城市浮沉的失意者，甚至是單親家庭和異國戀情……所以結局或許是皆大歡喜，但一場成功的演出並不代表所有問題都能化解，也許一切都會好轉，又或許一切會變得更糟也說不定，這樣的收尾對我來說有種未完待續的感覺，卻又不需要真的接下去說完。我想，一個好的作品，就該像這樣挑起問題、引發關注，卻不給一個說死的回答，讓觀眾自行去思考去化解。我希望，有更多的導演可以接棒去繼續訴說隱藏在這片島嶼上的故事，讓我們相信，台灣不是沒有好故事，更不會沒有好電影。